白玉冬 | 12-13世纪粟特—回鹘商人与草原游牧民的互动
12-13世纪,活跃在中国北方的商人主要是信奉景教和佛教的粟特—回鹘商人,另包括一小部分穆斯林商人。克烈部人脱不花投奔铁木真,表明金朝的萌古乣是设置在汪古部地界内的,当时的汪古部和蒙古部之间有着密切往来。回回商人阿三是假借商人名分,经汪古部推荐投奔铁木真的。镇海是通汉、蒙古、回鹘、波斯等多种语言文字的回鹘商人,他可能在华北地区行商时,通过蒙金之间的榷场交易结识了铁木真。吐鲁番高昌故城出土U5328回鹘语文书反映,12-13世纪粟特—回鹘商人仍然在与草原游牧民进行着交易。
关键词:粟特—回鹘商人 汪古部 克烈部 回鹘语文书
作者白玉冬,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教授。地址:兰州市,邮编730020。
关于中古时期粟特商人在欧亚大陆东部华夏大地和大漠南北的活动情况,学术界早已关注多年,且成果丰硕,兹不一一赘述。此处,笔者就12-13世纪时期他们的后裔粟特—回鹘商人与漠南漠北草原游牧民之间的互动略作介绍。关于此问题,杨志玖曾补叙投奔蒙古部的大食出身的回回人札八儿火者的事迹,并就回回人的东来进行了概述。虽然史料未言札八儿火者之职业,但他孤身来到遥远的东方草原活动,恐怕丝路贸易行商之身份最适合于他。此外,土耳其学者涂逸珊(I. Togan)在《草原结构的融通性与局限性:克烈汗国与成吉思汗》中,充分注意到了丝路贸易与漠北草原游牧民之间的关系,惜有夸大穆斯林商人历史作用之嫌。笔者近来查读相关史料,发现在关于12-13世纪粟特—回鹘商人与草原游牧民之间的互动问题上尚可继续挖掘。故撰此稿,以抛砖引玉。不足之处,敬乞指正。
一、粟特—回鹘商人的定义
中古早期,活跃在丝绸之路贸易网上的商人,在欧亚大陆东部主要以出身中亚粟特地区的粟特商人为主,兼包括一小部分印度商人和犹太商人等。伴随着伊斯兰势力的东扩,8-9世纪粟特地区逐步转变为大食穆斯林王朝的领地。此后,留守在粟特本土的粟特商人,逐渐融入日后的穆斯林商人之中。而逃离粟特本土的,大部分向东方的唐朝境内发展。他们在今新疆地区与稍后成立的高昌回鹘王国结合在一起,以回鹘商人的身份延续着粟特商人的贸易活动。笔者姑且称之为狭义的粟特—回鹘商人。这些粟特—回鹘商人,部分信仰祆教(即拜火教),或聂斯托利派基督教(即景教),或摩尼教,极少部分信仰佛教。
谈起粟特—回鹘商人的日后发展,元代的回回商人是个绕不过去的话题。关于回回的指代范围,杨志玖认为主要用以称信奉伊斯兰教的中亚、西亚诸民族,有时又泛指西域人或色目人。刘迎胜补述元明时期的回回大体可以说是西域的近义词。类似的观点还有《辞海》“回回”条等,以及日本学者森安孝夫的意见。总之,虽然回回在元代主要代指信奉伊斯兰教者,但就与元朝历史之间的关系而言,自蒙古部势力开始壮大的12世纪中期至忽必烈朝开始的13世纪中期为止,回回并不完全与穆斯林划上关系,他们之中还包括景教徒与佛教徒。与蒙古勃兴直接相关的回回商人,虽然包括一小部分穆斯林商人,但应具体问题具体对待。据杨志玖研究,13世纪前期,在金使乌古孙仲端的《北使记》,李志常的《长春真人西游记》,赵珙的《蒙鞑备录》,彭大雅、徐霆的《黑鞑事略》中,回纥、回鹘、回回三词可以通用,即指唐之回纥、回鹘即元代的畏兀儿人,也可以指中亚信奉伊斯兰教的突厥各族,甚至印度的信奉伊斯兰教的人。关于包括景教徒与佛教徒回鹘商人,以及一小部分穆斯林回鹘(回回)商人在内的粟特—回鹘商人,笔者称之为广义的粟特—回鹘商人。
二、粟特—回鹘商人与汪古部
元人姚燧(1238-1313年)文集《牧庵集》卷13所收《皇元高昌忠惠王神道碑铭并序》是关于克烈部历史的重要史料。由于清四库馆臣的妄改,碑铭的专有名词出现了较大变动,但整体文脉文义并未受到影响。笔者审读该碑铭,发现在讨论粟特—回鹘商人与汪古部之间的关系时,该碑铭极具参考价值。据了解,碑主人名叫答失蛮,克烈部出身,曾受封髙昌王,碑文由其子阿剌不花所立。碑铭首先讲述立碑原委,之后介绍碑主先世云:
王曽祖考伊埒库们实,奇尔氏,初以百夫长事王汗。可汗之为大号,自唐以然,今惟曰汗,王今所加,故兼称之。曾祖妣夫人脱伦怯昵生图卜巴哈、齐哩克、萨理斡罕、合腊斡罕四人。太祖方以神武戡定朔漠,王汗与之有间,图卜巴哈率其属二百户来归,径雍古,为其王所止,居之蒙古鲁地。遣其子约苏穆尔伪为商,至帝所控其然。帝遣托抡萨理、必塔台二人,使永古特王阿勒呼木实克齐呼尔所,召其弟与二百户者偕来。帝问图卜巴哈在王汗所何官?曰:“为质也。”俾仍为质,宴享则赐班,坐大臣位。帝征西域,尽率其属以从。会旌战劳,赐回鹘户五百四十有八。
碑文接下来介绍碑主曾祖在太宗和宪宗朝从征金朝和西域,兹不赘引。《元史》卷134《也先不花传》言:“也先不花,蒙古怯烈氏。祖曰昔剌斡忽勒,兄弟四人,长曰脱不花,次曰怯烈哥,季曰哈剌阿忽剌。方太祖微时,怯烈哥已深自结纳,后兄弟四人皆率部属来归。太祖以旧好,遇之特异他族,命为必闍赤长,朝会燕飨,使居上列。”据此可知,碑文中伊埒库们实的四个儿子图卜巴哈、齐哩克、萨理斡罕和合腊斡罕就是《元史·也先不花传》中的脱不花、怯烈哥、昔剌斡忽勒和哈剌阿忽剌。依《元史·也先不花传》,碑主答失蛮即萨理斡罕之孙。据上引《皇元高昌忠惠王神道碑铭并序》,当铁木真与王汗决裂时,率属民二百户投奔铁木真的图卜巴哈未直接投奔蒙古部,而是先到汪古部落脚。虽然《元史·也先不花传》不言此事,但不能否定当时汪古部与克烈部之间、汪古部与蒙古部之间存在的密切联系。图卜巴哈遣其子约苏穆尔伪装成商人抵达铁木真处,表明丝路商人当时活跃在漠南和漠北之间,汪古部和蒙古部之间当时业已有直接贸易往来。文中被铁木真招抚的“其弟”应包括碑主答失蛮之祖萨理斡罕(昔剌斡忽勒)。然而令人费解的是,汪古部长阿勒呼木实克齐呼尔(即前文介绍的阿剌忽失的吉剔忽里)让图卜巴哈一行居住的“蒙古鲁”之地,即是被清四库馆臣改动的蒙古之地。换言之,汪古部辖地有蒙古人存在。此蒙古鲁之地,当然不是指当时铁木真所在的三河之源一带的蒙古部本土。
辽末,天祚帝曾依靠阴山达靼毛割石(又作谋葛失)兵抵抗金军,耶律大石西行时,曾在阴山北得到白达达,即汪古部首领床古儿接济。辽帝被擒后,毛割石附金。王国维以为上述毛割石、谋葛失即蒙古的另一译法,蒙古部在辽末即已经有部分迁居到阴山一带。不过,尚无其他确切史料证明辽代蒙古部曾经主动或被动南迁至阴山一带。相反,鉴于词中r音的换位并非个案,笔者以为毛割石、谋葛失均为人名,是景教教名Marcus的音写。如是,辽末的阴山达靼,实与白达靼相同,均是指信仰景教的汪古部。不过,金代情况与此不同。原因在于金朝对日益强大的蒙古部实行灭丁政策。金朝驻守边境的部族军,即乣军中包括萌骨乣(即蒙古乣)。这些萌骨乣的核心无疑正是指在战争或交易中被金朝虏获的蒙古部人。虽然这些萌骨乣的驻地无法确定,但想象得出应该是在金朝的北部边境一带。鉴于上引文中出现图卜巴哈一行被汪古部长“居之蒙古鲁地”这样疑惑丛生的表述,笔者以为上述萌骨乣的驻地当在汪古部所辖领地内,且这些萌骨乣盖为汪古部所统辖。联想到对金朝贡的铁木真是前来汪古部辖地内的净州进行交易,此处不否定在金朝与蒙古部之间的往来上汪古部所充当的桥梁作用。
在讨论汪古部与蒙古部之间的交往时,有一个人物值得关注,即回鹘商人阿三。《蒙古秘史》卷6记录铁木真遭到克烈部王罕军队重创而败退,他与随行的十九人退守巴勒渚纳海子。波斯人志费尼(Ala-ad-Din Ata-Malik Juvaini)1251年前往哈剌和林庆贺蒙哥汗登基,在其次年开写的《世界征服者史》(Tārīkh-i Jahāngushāy-i Juwaynī)中,志费尼记录说上述战争的日期是599年(1202-1203),“所有参战的人,不论贵贱,上起诸王,下至奴隶、张幕者、马夫,突厥人、大食人和印度人,都名载史册”。在描述铁木真一行艰苦度日时,《蒙古秘史》第182节言“汪古敦 阿剌中忽失的吉剔中舌忽里荅察 阿三 撒舌儿塔黑台 察罕 驖篾额秃 敏中罕 亦舌儿格思 跶兀周 额舌洏古涅沐舌涟 忽舌鲁兀 不鼠盧中合惕 客舌列门 中忽荅勒都周 阿不舌剌 阿亦速舌仑 巴勒渚纳 兀速阑 斡舌罗中灰突舌儿 兀赤舌剌罢。”总译作“又有阿三名字的回回,自汪古剔种的阿剌忽失的吉剔忽里处来。有羯羊一千、白驼一个,顺着额洏古涅河易换貂鼠、青鼠。来至巴勒渚纳海子,饮羊时遇着成吉思。”其中,“察罕驖篾额秃”旁译作“白骆驼有的”,此处的“秃”,即蒙古语表示拥有的词缀tu的音译。依据语法而言,察罕驖篾额秃并非总译那样“有白驼一个”之义,而应该是“有白驼者”。即,阿三名字的撒儿塔黑台是骑白驼者,该部分严谨的总译是“又有阿三名字的有白驼的回回”云云。我们知道,骆驼通常是黄褐色,时至今日白驼非常罕见。在蒙古人的传说中,白驼是给成吉思汗拉战车的神驼;成吉思汗弥留之际,部将用白驼额头上的绒毛放在他嘴边吸附其灵魂。牧民通常认为,白驼是某种圣物。考虑到貂鼠和青鼠所产皮毛,是草原游牧民和森林狩猎民重要的贸易品和朝贡品,赶着一千只羊,骑着白驼,购买貂鼠和青鼠的回回人阿三,不可能是单打独斗。虽然规模不明,但他应该统帅着自己的商队。
上述关于回回阿三的叙述不见于《圣武亲征录》,好在《世界征服者史》留存有相关资料。书中记录蒙古军队攻打花剌子模,在逼近毡的城附近、位于河岸边的速格纳黑(Suqnaq)时,成吉思汗派哈散哈只(H asan H ajjī)为使先行。并介绍说“这个哈散哈只以商人的身份,早已归顺征服世界的皇帝,并被收纳为他的扈从。传达给使命后,因为他跟居民熟识,且系同族,他打算给他们发出警告,诏谕他们投降,以此可以保全他们的生命和财产。进入速格纳黑,他传达了他的使命”。不幸的是,虽为同族,哈散哈只仍然遇害。巴托尔德(W. Barthold)早已指出,此哈散哈只大概就是《蒙古秘史》记录的回回商人阿三。从上引史料不难看出,哈散哈只出生在花剌子模,是粟特本土的商人。他与花剌子模人同族,说明他是操突厥语的穆斯林,应该就是前面介绍的《世界征服者史》记录的参战人员中突厥人之原形。他从遥远的中亚到中国行商,最初的落脚点是汪古部,可见与汪古部有着密切的关系。关于阿三投奔铁木真的原委,据史料记录是行商时偶遇,赵筱以为不否定阿三假借商人名义投奔铁木真的可能。《元史》卷122《雪不台传》介绍当铁木真在班朱泥河建“兴都”时,雪不台(即速不台)父亲“哈班驱群羊入贡”。此外,当汪古部首领把希望与其结盟共同对抗蒙古部的乃蛮使者送至蒙古部时,铁木真的酬礼除马五百匹外,还有羊一千。此羊一千,恰好与阿三呈给铁木真的见面礼数目相同。此处,笔者不否定当时游牧部族之间大型礼物的赠与以羊一千为准的可能。鉴于上述几点,以及也先不花家族先人是经由汪古部首领推荐给铁木真的,窃以为阿三虽然是赶着羊群在额尔古纳河流域行商,但他真实目的在于经由汪古部推荐而结识铁木真。
三、粟特—回鹘商人与克烈部
关于12世纪粟特—回鹘商人与克烈部之间的关系,元代名臣镇海的经历可以给我们些许启发。元末许有壬撰《故右丞相怯烈公神道碑铭》言“丞相名镇海,即称海,系出怯烈台氏。或曰‘本田姓,至朔方,始氏怯烈。’曰:‘实怯烈族,时同名者三,因主屯田,故加田别之。’”《元史·镇海传》云:“镇海,怯烈台氏。初以军伍长从太祖同饮班朱尼河水。与诸王百官大会兀难河,上太祖尊号曰成吉思皇帝。”上文怯烈台即克烈。不过,宋使彭大雅在其著《黑鞑事略》中言:“其相,四人:曰按只,黑鞑人,有谋而能断。曰移剌楚材,字晋卿,契丹人,或称中书侍郎。曰粘合重山,女真人,或称将军。共理汉事;曰镇海,回回人。专理回回国事。” 此处镇海被记作回回人,专理回回国事。而波斯伊利汗国拉施特(Raīd al-Dīn)编撰的《史集》(Jāmi'al-Tavārīkh)言“合罕(窝阔台汗)有一畏吾儿大臣镇海”。即,关于镇海的族属,史料记载出现混乱,由此引发的是学术界关于镇海出身的不同意见。其中,王国维认为镇海当精通汉文,又会回回字(回鹘字),故虽然《元史·镇海传》记其出自克烈部,但据《黑鞑事略》所载,说其出自回回(回鹘)亦有可能。武尚清与丁国范对此进行了进一步的补充,不同之处在于前者认为“田”姓非镇海本性,镇海当属回鹘人,而后者认为镇海五世孙赫斯在建造《故右丞相怯烈公神道碑铭》时,因当时的“四等人制”而假借克烈部从而提高身份地位使然,并考证镇海本田姓,为畏兀儿族。森安孝夫主张镇海是原属高昌回鹘王国的回鹘商人。
受教皇因诺曾爵四世(Innocent IV)派遣,圣方济各会教士柏朗嘉宾(John of Plano Carpini)曾于1245—1247年访问蒙古,并带回贵由汗给教皇的答书。在其留下的行程录中,详细记录了当时蒙古的政治、经济、军事和风俗习惯等。据其介绍,镇海(Chingay)当时的官职为丞相,贵由汗给教皇答书的原本为蒙古语回鹘式蒙古文,是由大臣镇海、哈答(Kadac)和八剌(Bala)三人逐字对译给柏朗嘉宾,又命柏朗嘉宾将其拉丁语译本返译解说;最后以西方或有人能解萨拉森语(Saracenic,波斯文),乃将答书重写为萨拉森语,加盖印玺后由柏朗嘉宾带回。志费尼《世界征服者史》和《史集·贵由汗纪》则介绍说Chinqai(镇海)是给予贵由汗基督教影响的基督教徒。从中不难看出,镇海是个基督教徒,兼通回鹘式蒙古文、回鹘文、萨拉森语波斯文。综上,笔者以为即便曾是田姓且兼通汉文汉语,但镇海并不具备汉人出身背景,也不是单纯的畏吾尔人,而是具有中亚景教背景的回鹘商人,即笔者所言粟特—回鹘商人。
关于12世纪末至13世纪初粟特—回鹘商人在内地的活动,《蒙鞑备录》还介绍说:“其俗既朴,则有回鹘为邻,每于两河博易贩卖于其国。”两河即河南河北。据此推测得出,回鹘商人是在中原与漠北之间进行远距离贸易活动。在介绍完蒙古的文字后,赵珙云:“且回鹘有田姓者,饶于财,商贩巨万,往来于山东、河北,具言民物繁庶,与乣同说鞑人治兵入寇,忒没真忿其欺凌,以此犯边,边州悉败死,长驱犯燕。” 此处所言田姓回鹘巨商即指带有汉姓的镇海(田镇海)。笔者关注的是他“与乣同说鞑人治兵入寇”。乣即指金朝辖下的乣军,包括唐古乣、霞马乣、木典乣、萌骨乣、咩乣、胡都乣等。鉴于正是在汪古部的配合之下蒙古军才南下攻金,此处的乣当指汪古部。如第二节所述,汪古部的“蒙古鲁”即金朝境内的萌骨乣(蒙古乣),则此处的乣内亦可以包括萌骨乣。总之,从这条史料可以看出,作为商人的镇海,在投奔铁木真之前就已经通过汪古部和蒙古部建立了联系。此处不否定镇海曾经参与蒙古部和金朝之间的榷场贸易,进而才结识铁木真的可能。
至于镇海为何被记录为克烈人,丁国范的看法固然可备一说。除此之外,笔者以为还有可能是因为镇海作为基督教徒,与信奉景教的克烈部有共同的宗教信仰,且曾在漠北或克烈部内行商使然。从《元史·镇海传》等史料得知,镇海不仅在阿尔泰山东南屯垦,还在弘州设局管领中亚出身的织金绮纹工生产著名的纳失失锦。概言之,镇海原本就是与西域有密切联系的粟特系回鹘商人。就上述镇海的委任来说,他的西域中亚基督教背景是重要因素。
四、U5328回鹘语文书译注
从以上三节不难看出,12-13世纪,粟特—回鹘商人与漠南漠北草原游牧民之间保持有联系。兹引U5328 (T. Ⅱ. B. 21)回鹘文账本文书,以作补充。
U5328文书,是20世纪初德国吐鲁番探险队所获,出自高昌故城,现藏柏林德国国家图书馆,原编号为T. Ⅱ. B. 21。文书以草书体回鹘文写成,共12行,彩色图版已在“吐鲁番研究”网站中公开。除第5行开头处少有破损外,文书基本保持完整。包括摹写和德译文在内,早年拉德洛夫(W. Radloff)的研究成果以USp79编号收入其遗著《回鹘文献汇编》内。兹据德国“吐鲁番研究”网站公开的图版,给出换写、转写、译文和简单词注,再做讨论。
1.YYRLK T(W)Y’K YNA PYR X(YZZ)L (X’R)L(YX) (TWY’K)
yirl(i)g t()k. yna bir q(z)l x(ar)l(γ) (t)k
底子有 褥子。还 一 红 花纹 有 褥子
2.PYR ’’L YYRLYK ’W’X X’RLYX TWY’K
bir al yirlig uaq xarlγ tk
一 红 底子 小 花纹有 褥子
3.’WXWL X’ PYRKWACˇGY NYNK ’YY PYRMY
oγul qa birgüAcˇi ning ii birmi
人名与格 给将来时 所属格 工作 给形动词
4.TWY’K YN’ PYR ’L YYRLYX ’S’N KY(D)Z ’L TWY(’K)
tk. yna bir a l yirlig sn kidiz a l t(k)
褥子。还 一 红 底子 吉祥 毡子 红 褥子
5./////////X(’R)LYX TWY’K· ’YKY SYXWN LWX
///////// xa(r)l(γ) t(k)· iki sγun luγ
…… 花纹有 褥子。二 雄鹿有
6.TWY’K· PYR ’L YYRLK PYR ’WYRWNK YYRLK
tk· bir a l yirl(i)g bir ürüng yirl(i)g
褥子。一 红 底子有 一 白 底子有
7.’’R’ TWY’K YN’ PYR ’’L YYRLYK T’RT’
al a tk yna bir al yirlig tard a
斑驳色 褥子 还 一 红底子有 荅儿荅高级金缎子
8.TWY’K PYRL’ PY T’RT’ TWY’K ’YKY
tk birl bi tard a tk iki
褥子 一同 五 荅儿荅高级金缎子 褥子 二
9.PWS’X TWY’K ’YKY KYACˇGYKY’ ’WYRWNK YYRLK
boz aq tk iki kiAcˇi(k)ky ürüng yirl(i)g
灰色 褥子 二 小小品词 白 底子有
10.T’RT’ TWY’K PYR T’D’R NYNK ’WYWX
tard a tk bir tat ar nng uyuq
荅儿荅高级金缎子 褥子 一 达靼所属格 地标模样
11.LWX KYDYZ ’WYACˇG XYTYX LYX PYR XYTYX
luγ kidiz üAcˇ qtγ lγ bir qtγ
有 毡子 三 饰边有 一 饰边
12.SYZ TWYRT ’WYRTKWK KYDYZ
sz trt rtgük kidiz.
无 四 床罩 毡子
译文:
1有底子的褥子。另一个有红花纹的褥子。2一个有红底子的小花纹的褥子。3-4要给Oγul的活计用的褥子。另一个有红底子的吉祥毛毡子的红褥子5-6……有花纹的褥子。有两匹雄鹿的褥子。6-7有一部分红底子、一部分白底子的斑驳色褥子。另一个有红底子的荅儿荅高级金缎子。8-9和褥子在一起的五个荅儿荅高级金缎子的褥子。两个灰色褥子。9-10两个小巧可爱的白底子的荅儿荅高级金缎子。10-11一个达靼的有地标模样的毛毡子。11-12三边有饰边、一边无饰边的四个毛毡子罩。
词注:
3行oγul(人名,Oγul):拉德洛夫读作uluγ,兹不从。
4行sn kidiz a l(吉祥 毡子 红):拉德洛夫未进行摹写,疑为笔误。
7行ara>al a(斑驳色):斑驳色,古代突厥语通常作ala。回鹘文中,-r-和-l-的区别在于后者右侧(后部)带有伸向右上方的勾线。疑此处有笔误。
7行tard a(荅儿荅高级金缎子):同样物品还出现于第8行和第10行。拉德洛夫摹写和译文均作Tarta,后加(?),以示存疑。tarda另出现于《回鹘文契约文书集成》所收WP03文书,即日本龙谷大学所藏大谷探险队所获Ot.Ry.1414b文书中。该文书以“猪年四月”开头,之后有“我QaraAcˇuq患重病时,给我的儿子记录下遗产”,接下来列举家什器物,其中出现“七个白tarda褥子,五个灰白色tarda褥子”字样。小田寿典、茨默(P. Zieme)、梅村坦、森安孝夫四人在编《回鹘文契约文书集成》时,对该字的读法尚持怀疑态度,词注中标出也可读作tanda。次年,森安孝夫发表《回鹘文书札记(四)》,肯定该字应读作tarta / tarda,并引用长注详细进行了讨论。森安从《蒙古秘史》中发现高昌回鹘王国亦都护进献给成吉思汗的贡物中包括荅舌儿荅思(dardas),作为巴格达的特产记录有荅舌儿荅思(dardas)。《蒙古秘史》中,上述两处荅舌儿荅思分别旁译作“浑金段子”和“绣金”,其中“思”(-s)是蒙古语复数词缀。据森安分析,tarta/tarda恐怕是使用金线织成的带有豪华花纹的高级丝绸,惜详情难以判断。姑按《蒙古秘史》解释作荅儿荅高级金缎子。
9行boz aq(灰色):拉德洛夫摹写作PWS’X,译文作Boka,后加(?),以示存疑。该单词文字写作PWS’X,即词中的Z写作S。回鹘文中此类唇齿音Z和S之间的文字互换现象,虽然在蒙元时期之前已有出现,但最多见于蒙元时期。
10行tat ar(达靼):文字写作T’D’R,即词中的T写作D。回鹘文中此类舌音D和T之间的文字互换现象,虽然在蒙元时期之前已有出现,但最多见于蒙元时期。
从上引文可知,U5328回鹘文书是回鹘商人在吐鲁番当地遗留的账本文书,其记录的商品中包括产自达靼的有地标模样的毛毡子。即,该回鹘商人曾经直接或间接与达靼人发生过交易。遗憾的是,由于文书中缺乏相关表述,我们很难给出该文书的具体成书年代。不过,文书中出现的唇齿音Z和S之间、舌音D和T之间的文字互换现象,虽然在蒙元时期之前已有出现,但最多见于蒙元时期。而且,回鹘文文书中,草书体亦属于晚期(约12至14世纪)。综上二点,推定U5328回鹘文书年代属于12至14世纪,较为稳妥。
诚如拉德洛夫所言,文书中的Tatar还见于突厥鲁尼文碑文。Tatar是突厥语族民族对其东邻蒙古语族部落的泛称,源自具有悠久历史的蒙元时期塔塔尔(Tatar)部落之名称,是汉籍中“达靼”之原音。在与该文书年代接近的12至14世纪,蒙古高原的核心势力早期是九姓达靼,晚期是蒙元王朝。此处的tat ar,视作漠北的九姓达靼部落或蒙古(Mongγol)的别称最为适宜。总之,虽然无法确定达靼人中生产毡子的具体部族名或地名,但不难看出12至14世纪回鹘商人仍然与达靼人保持着商业往来。这可以为笔者在前三节得出的意见添一实例。
五、结 论
12-13世纪活跃在中国北方的商人,主要是信奉景教和佛教的粟特—回鹘商人,另包括一小部分穆斯林商人。克烈部人脱不花投奔铁木真时,先寓居汪古部“蒙古鲁”处,表明金朝的萌古乣是设置在汪古部地界内的。脱不花派遣其子伪装成商人自汪古部寻访铁木真,说明当时有丝路商人活跃于漠南和漠北之间。当铁木真受困于班朱泥河时,他所偶遇的回回商人阿三并非纯粹的商人,而是假借商人名分,经汪古部推荐投奔铁木真的。曾任蒙元丞相的镇海,其出身是通汉、蒙古、回鹘、波斯等多种语言文字的景教徒回鹘商人。镇海可能在华北地区行商时,通过蒙金之间的榷场交易结识了铁木真。同时,他也可能曾在漠北克烈部内行商,故而又被认为是克烈人。12至14世纪,粟特—回鹘商人仍然在与漠南漠北草原游牧民进行着交易。
笔者此前曾考证,景教徒粟特—回鹘商人在11世纪已经与漠北的达靼部落保持有商业贸易关系,在漠北克烈部改宗景教问题上,相比纯粹的传教士,高昌回鹘王国出身的粟特系回鹘商人所起的作用更大。辽末金初,笃信景教的阴山南北的汪古部五大家族,或多或少均与包括高昌回鹘在内的西域中亚的景教徒有关。拙文就是对上述看法的补充和完善。
〔责任编辑 贾 益〕
原文发表于《民族研究》2020年第3期,注释和参考文献删去。引用请务必以期刊发表版本为准。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可下载pdf全文